107·特稿｜催吐人生：不要打开潘多拉的盒子
（微博话题“抗暴抗催吐”下，网友发博分享经历
图片来源：微博截图）
全文共5022个字，阅读大约需要8分钟
· 催吐者，通常会在暴饮暴食后通过催吐的方式将食物排出，以达到减肥的目的。
· 起初，张桥只有在偶尔过量饮食后催吐。但半年后，她发现自己只要进食就会有将食物排出的欲望，现在甚至吃完水果也会下意识想要催吐。
· “觉得肚子里有东西的感觉很难受。”那些在她节食减肥期间被压抑的食欲骤然回归。
·“如诱吐这样的暴食之后防止体重增长的代偿性行为，是神经性贪食症的症状体征之一；厌食症、贪食症都属于进食障碍，需要进行相应的医疗干预。”
· 知乎答主王洋坚持了一个月后，最终戒掉了催吐。在关于“如何戒掉催吐”的问题下，她写道：“其实很简单，就是接纳你自己。”
本文原刊于《107调查》第五十二期第三版
记者丨李鑫 史圣园
文编丨史圣园
下课铃响了。张桥跑出教室，迅速找到一间卫生间。环顾四周，没有其他人。她熟练地将门反锁，弯下腰，低下头，将手指伸向口中，在触到喉咙后，食指与中指配合下压。随着一声干呕，还没消化彻底的午饭被尽数吐出。
这个步骤于她而言轻车熟路。
催吐往往带来生理反应。张桥的脸开始发红，口腔微苦，牙齿酸涩，眼泪顺着发烫的脸颊向下流。视线模糊中，她看着呕吐物被水流冲走。摸着平坦的腹部，她心满意足。
张桥享受胃里空无一物的感觉，这让她离骨感美女的终极目标又进了一步。但随之而来的还有负罪感：“戒催”十天后，她破戒了，重新成为“兔子”群体中的一员。
这是催吐一年后，她第三次尝试“戒催”。
“其实我不喜欢‘兔子’这个称呼，它让我觉得自己被划分给了某一类群体，”张桥摸了摸手背上被牙齿磕碰的痕迹，有些自嘲，“但我就属于这个群体。”
张桥口中的“这个群体”便是催吐群体。“兔子”则是百度贴吧“催吐吧”中的吧友对催吐者的昵称。
催吐者，通常会在暴饮暴食后通过催吐的方式将食物排出，以达到减肥的目的。
“如诱吐这样的暴食之后防止体重增长的代偿性行为，是神经性贪食症的症状体征之一；厌食症、贪食症都属于进食障碍，需要进行相应的医疗干预。”北大六院的“进食障碍”公众号中如是写道。
目前，催吐吧的关注人数达到了四万多名。浙江同德医院心身科的马永春医生在接受《南都周刊》采访时介绍道，国内从事进食障碍研究的医生大概有50人，专病转诊的医院则只有两三家。
庞大的患者数量与稀缺的医疗资源并不成正比。
“减肥的捷径”
瘦到83斤，这是三年前张桥给自己设定的目标。
虽然催吐会带来生理上的不适，但在尝试各种方法后，张桥认为“这是减肥必经之路”。
大一时，张桥办了张健身卡，每天花两个小时做健身操，同时控制饮食，每日只吃适量早、午饭。两年期间，通过健身和节食，她已经从大一时的114斤减到了98斤，但这与她的目标仍相距甚远。“每天只能吃少量饭，还要一直运动，我真觉得受不了。”
大三行将结束时，张桥偶然在知乎上发现了瘦身“捷径”。知乎上一位匿名答主称，自己也是大学生，在减肥时接触到了一种“行之有效”的方法——用餐后催吐。
“回答中说催吐可以减肥，但是也会带来很多副作用，比如胃酸会腐蚀牙齿。”瘦身心切的张桥将回答阅读完，但催吐的危害则大多被她下意识忽略。“文章也提到了网络上很多大胃王都在用这个方法，她们不用健身、无需顾忌饮食，还能保持苗条身材。”张桥一直关注诸如“密子君”“木下佑香”等吃播，她也曾疑惑此类吃播为何“狂吃不胖”，回想起她们进食大量食物的视频，张桥心动了。她觉得不妨一试。
（身材窈窕的主播大胃王密子君和她在直播中要吃的大量食物
图片来自网络）
大三暑假，张桥在家里完成了人生中第一次催吐。首次催吐的记忆，如一组蒙太奇，幽暗的卫生间、难闻的呕吐味、牙齿磨伤的手背无章法地闪回。
“整只手都快要放进去了，很难受，但就是吐不出来。”张桥有些焦急，她去厨房找了个吃饭用的不锈钢勺，握住勺柄，将它按在舌根上。
第一次催吐成功了。
张桥后来扔了那柄勺子，随着次数增多，现在她游刃有余，只需两根手指就能轻松完成。
不再担心进食过多会对体重造成影响，张桥开始食用曾被视为禁忌的高热量食物。“一开始是一袋炸鸡块，一块奶油蛋糕，后来因为觉得无所谓，反正都会吐出去，就越来越不节制了。”不再控制饮食的张桥胃口变大，每餐的食用量从一个馒头、少许菜增长为一袋起司面包、两个汉堡、一袋炸鸡及若干坚果。用餐结束后，她用催吐的方式将食物排出。
催吐半年后，张桥的体重减轻到了90斤。但她仍不满足于此。
“虽然催吐过程很难受，但更多的是开心，前胸贴后背时我状态最好。”张桥回想起当时的心情，“反正不瘦下去，我是不会放过自己的。”
工作半年的展林已经连续三个月催吐，她催吐的原因与张桥相似：“能更有效率地减肥。”展林也曾尝试过锻炼减肥，然而在坚持了不到两个月后，发现体重甚至高于锻炼前的53kg。
这时，她也通过网络搜索“减肥方法”接触到了催吐这一概念。与张桥不同，起初展林详细看过了催吐的危害，心有余悸，一直未敢尝试。
“网络上说催吐的过程很难受，鼻涕眼泪一起流，催吐久了还会影响消化，我就想一定不要催吐。”
但她的笃定在秋天来临时土崩瓦解了。
“不知道为什么，入秋体重容易长快，见面别人都说我胖了。我受不了了，我要减肥。” 17年9月的一个周末，展林完成了第一次催吐。
（催吐方法介绍 图片来自网络）
“我真的太在乎别人的评价了，但自己什么都不行，只能在外貌上下点功夫。”她一小时前发在微博上的剪刀手自拍得到了一个留言：自信的女生真美。展林自嘲地说，“我的同事也觉得我挺阳光的，但其实我真的很自卑。”
自卑让展林将减肥这根稻草抱得更紧。
“变瘦就会变美，我的运气也就会变好”
展林觉得，她的自卑应该追溯至小学四年级以前。
被窗户分割成“田”字状的天空是她童年记忆最深的景象。望着远去的飞鸟，她有些羡慕。
“我妈妈脾气不太好，小时候爸妈每天都吵架，我就盯着窗户看，希望逃出去。”展林有时迫切希望父母离婚，但一直没能“如愿”。四年级后，父亲搬去了公司住，展林继续和母亲生活。少了父母无休止的争吵后，她反而觉得生活更糟了。
“小时候我妈总打骂我，高中以后就是骂，骂得很难听，”在展林看来，自己挨骂都是由于一些“鸡毛蒜皮”的事，有一次未将拖鞋按照母亲规定的位置摆好，就受到了责骂。“不是对我要求高，而是她只能冲我撒气。”
展林常常羡慕班里其他女生。她们结伴而行或举办聚会时，展林从不在被邀请的名单中。“班里好像都是好学生一起玩，我学习差，没有朋友，也不敢交。”
“我妈吵架的对象变成我之后，我不敢再抬头看窗户外，只能低头听她说。”展林曾尝试与母亲交流，但迎来的是又一番责骂。几次失败过后，她放弃了与母亲和解，只期盼能经济独立，搬离这个生活多年却并不留恋的“家”。
毕业后，展林找到了一份实习。工作了三个月后，展林和一名同时进入公司的女生竞争一个转正资格，本以为自己胜券在握，但没想到，她最终落选了。
“当时进入了一个新的环境，没人认识我，我觉得我能重新开始，就一直很努力，甚至熬夜工作。”实习生转正后会享受公司提供的住宿，并获得加薪机会。业绩高于另一位女生的展林有些想不通，她觉得自己凝聚不易的自信心也随之被打散了。“我甚至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成，哪怕确实付出很大努力。”
得到通知的那天，展林仿佛回到了小学，母亲的责骂声也愈发清晰。她思来想去，最终将失败归咎于自己的长相。展林不算丑，高中时也被一些同学夸过“漂亮”，这曾让她找回一些自信。她觉得惟一的问题就是自己“太胖了”。
“那个女生很苗条，五官虽然不算精致，但是很瘦，看起来很美。”展林回忆起高中时，身形苗条的女生好像更容易获得男生的好感，她确信自己找到了落选的原因。展林也曾尝试通过锻炼来瘦身，但效果不明显，这次落选，让她等不及了。她不再顾忌催吐有可能带来的副作用，成为了一名“兔子”。
张桥同样觉得一旦体重更轻，自己的容貌也会随之变美。大一入学不久，张桥喜欢上同班男生，在告白被拒后，她发现这名男生与班长——一位“更漂亮”的女生谈恋爱了。
虽然明白，无论从家境条件或是课业水平来看，班长都“远胜于自己”，但张桥依然坚信，“胖，并且长得丑”才是告白被拒的理由，而变瘦也是目前她唯一能做的努力。
“想戒掉它，但发现上瘾了”
一周一次，两天一次，一天三次。张桥的催吐频率逐渐加快，她开始觉得不对劲了。
起初，张桥只有在偶尔过量饮食后催吐。但半年后，她发现自己只要进食就会有将食物排出的欲望，现在甚至吃完水果也会下意识想要催吐。“觉得肚子里有东西的感觉很难受。”那些在她节食减肥期间被压抑的食欲骤然回归。
张桥的体重在降低到90斤后不再发生变化，而她的脸不再光滑，出现了一片片痘印。
张桥的家境并不好，父母的工资还要用于赡养老人，她的生活费由舅舅提供。暴饮暴食期间，张桥在饮食上每月要花去一万元。虽然舅舅没说什么，但她问心有愧。“毕竟不是用来做正当事情。”
“体重没减多少，负面作用好像更多。”张桥再次在网页上搜索催吐，之前那条“启蒙”她催吐的回答已经无法找到，但她发现了另一条关于催吐危害的回答：催吐每次吐掉的其实只是水份，对减肥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。并且这种东西是会上瘾的，会让人不由自主想重复暴饮暴食，重复催吐。
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蔡健琳谈到，催吐对人体的伤害极大。催吐中胃酸的大量不正常排出，不仅损毁牙齿，也会使胃的机能受损。除此之外，还会给人带来心理负担。“戒而不得，每天花费大量的钱和时间在吃上，避开家人和熟人去吐，是时时面临的痛苦和孤独。”
张桥知道自己上瘾了，开始想戒掉催吐。
戒了三次，都以失败告终。“每次都是一吃东西就很想吐，我不太懂，好像是生病了。”张桥起初不认为自己“生病了”，即是生病也不知道是什么病，因此不知如何咨询医生。
（由于催吐，手背上留下被虎牙硌伤的痕迹
图片来源：知乎用户“衣露申”）
蔡健琳介绍，暴食症是进食障碍的一种，常见进食障碍有两种，分为神经性厌食症和神经性暴食症。“这里的‘神经性’并没有‘神经病’的意思，而是用来表达一种心理成瘾。”
到现在，展林催吐已经持续三个月了。虽然仍觉得“变瘦就会变美，我的运气也就会变好”，但她也不想再通过催吐的方式减肥。除了脸上的痘痘“暴增”，展林还遇到了月经失调的麻烦。医院的检查结果是暴饮暴食后催吐这种生活方式导致了内分泌紊乱。吃了医生开的药后，展林觉得想根治，还是需要彻底戒除催吐。
展林曾在心理医生处接受了心理疏导，但几乎没有什么作用。
“我没毅力，忍受不了体重上升。”接受了治疗后，展林仍然没能戒掉催吐。“归根结底还是心病吧，心病不除，什么都治不好。”她注册了一个新的微博账号，参与了“抗暴抗催吐”的话题，企图呼吁想尝试催吐的群体引以为戒。
“与自己和解”
“抗暴抗催吐”话题目前已有近八十七万阅读量，张桥也曾浏览过这一话题下的微博。“看到很多人一起和我戒催，分享经历，可以找到一些安慰。”
决心停止催吐后，张桥试图在网络上搜索医师联系方式，但是成效甚微。“在‘好医生’之类的软件上，专门研究这个问题的医生很少。”
张桥曾在“抗暴抗催吐”这个话题下结交了一位朋友，对方同是催吐者，在医生的帮助下成功戒掉了催吐。对方建议张桥去大医院精神科寻求医生帮助，但她拒绝了。
“根本不可能去看，因为我不想让自己看起来不正常。”张桥自嘲道，等到真正无法接受自己的时候，也许才会去看医生。
北京大学第六医院精神科的杨磊医生表示：“一旦开始催吐，就很难停下来。”他建议患者寻求专业心理咨询师的帮助。
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张霞也表达了相同看法，“神经性贪食症是一类心理疾病，目前发病原因尚不清楚。但可以肯定，神经性贪食症不通过心理治疗是不可能痊愈的。”
“主要是自卑、缺爱、没有很好的自我评价导致的。这跟小时候的教养方式以及生活经历有关。”张霞认为，使用催吐这一方式减肥与对“瘦”的片面追求有关，根治催吐的前提是患者在咨询师的帮助下转变认知。
蔡健琳与张霞观点相似，她认为全社会对身材的病态追求，助长了暴食症的肆虐。“暴食症多发于20多岁、30出头的女性中，这正是对自己的形象在意且不自信的女性。而食物同时也为这类群体提供了回避现实困境的疗伤场所。”
（lofter网站中“暴食”“减肥”标签下的图片
图片来自作者lofter@衣十四）
知乎答主王洋坚持了一个月后，最终戒掉了催吐。在关于“如何戒掉催吐”的问题下，她写道：“其实很简单，就是接纳你自己。”她认为“戒催”要寻求医生以及心理咨询师的帮助，但更多还是要和自己作攻防战，“你可能肥胖，爱笑，不美，破绽百出，但要试着与自己和平相处。自信就是我们抵御严寒的最厚的铠甲。”
古希腊神话中，被好奇心俘虏的潘多拉打开了宙斯的礼物，从魔盒中释放出幸福、瘟疫、忧伤、友情、灾祸、爱情。没有任何灾祸的宁静世界被打破了。催吐也是一样，第一次尝试过后，变瘦变美的欲望便迅速膨胀、蔓延。张桥想要将它收回盒子中，又谈何容易。
洗澡时她习惯注视镜子中的自己。她想起小说中对美人的描述：皓腕凝雪，杨柳细腰。镜中人仍不符合这个描述。
催吐一年，张桥手背上的疤痕淡了又生，她不太喜欢自己的手；张桥一米六八，体重已经减到了90斤，虽然同班同学曾称赞她已经足够苗条，但她觉得不够。她觉得她还需更瘦，也还能更美。
腹胀感开始剧增，虽然她今日的晚饭只有两片吐司面包。下意识地，张桥弯下腰，对着马桶，开始进行这一年中重复最多的动作。这次催吐好像格外漫长，她知道几天前的笃定也随着水流声被冲走了。
这一夜，她躺在床上，抚摸着手背上的疤痕，没能睡着。
神话中，打开盒子后，潘多拉害怕极了。当她盖住大箱子，一切都已经太迟。不过，盒子内还剩下了“希望”。
张桥决定把这个难题留给以后。
（应受访者要求，文中张桥、展林、王洋、张霞为化名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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美编 | 周雨卉